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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那些小事製作團隊

路易斯安那之象


  陷在泥淖裡面,天色逐漸轉暗,傑夫不知道自己面對的處境有多危險,但以他長年在野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絕對很不妙。夜晚的沼澤悄無聲息,四處漫生的水葫蘆製造出草地的假象,他急著趕在落日前回到營區,抄了一條不熟悉的捷徑,方十四的後輪卡進了泥濘裡。傑夫原本以為,他已經再也不會上當了。


  「果然一刻都不能掉以輕心。」無線電他當然有帶在身上,身為在這種荒郊野嶺的研究人員,無線電是他身陷危險時最有用的救星,但他太大意了,在下車察看的時候沒有一並把無線電帶下車。只顧著看方十四陷落的多深,忘掉注意身後的危險。


  「傑夫,你到哪裡了?」無線電突然發出聲響,他強壓下大叫的衝動,避免吵醒更危險的困境。無線電有很多雜訊,距離營地太遠,他連一點零星的燈火都看不見。手電筒的電力尚且充足,但最多也只能撐三個小時,如果不能找到方法上岸,距離天亮還有至少十幾個小時,只穿著夾克的他可能會失溫,或更慘的是可能遭受攻擊。


  沼澤地的短吻鱷晝夜伏擊,大動作激起的水花會引來牠們的注意力,現在的他左腳大腿一半陷入泥沼,右腳的膝蓋以下也全中了招,如果慢慢移動靠近車子,尚且能抓著車子的邊緣施力爬上去,但是如果踏錯踩進更深的凹地,就絕無可能了。他會逐漸被自己的體重拖入地心,越掙扎陷越快。


  「傑夫,你又醉倒在溫柔鄉了嗎?」無線電又猛地響起,傳出約翰戲謔的聲音。他才沒有很常醉倒在溫柔鄉呢!上一回跟約翰去了一個小村的酒吧,被他慫恿灌酒,一個沒忍住,對著老闆娘吐得一塌糊塗,被約翰回去大張旗鼓的嘲笑了一番,之後動不動就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時不時就要說上幾遍。害他好幾個月了都沒再踏入那間酒吧。傑夫心裡忿忿不平,啐了一口口水。


  遠處突然傳來清晰的划水聲,傑夫一下子繃緊了神經,他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處。路易斯安那州最負盛名的觀光行程其中一項就是鱷魚餵食秀,每個在地嚮導都有自己慣走的路線,所以有幾個區域的鱷魚早已養成船隻靠近就會湊過來討食的習慣,前些時候研究經費遲遲沒有撥下來,傑夫也曾去打過零工,在還沒有看到重頭戲生雞腿餵鱷魚之前,還要先用棉花糖餵給湊過來的小浣熊和烏龜,為活動暖場。雖然身為研究人員,他深知餵食野生動物會帶來許多麻煩,但是他說服自己,這些鱷魚會在定時定點的地方出現,對於研究人員來說,是非常方便的研究時機,量體長、觀察游泳狀況、外觀變化,這幾個例行的紀錄,都可以在幾個雞腿肉之間完成,而且不必大費周章地去尋找鱷魚,況且這幾個雞腿肉根本也餵不飽這些鱷魚,牠們還是會進行狩獵,所以對於生態並不算是很大的壞事。不過重點還是,在這個沼澤遍布的河口森林區,要找到跟鱷魚無關的工作實在太困難了。


  黑暗的裡面是更深的黑暗,傑夫的手電筒照的範圍空無一物,倒是光線引來了一大群蚊蟲,在黏膩的空氣中攀附在他每個散發熱氣的毛孔上,爭相吸食他的鮮血。


  噢,沒錯,比起陷入沼澤缺氧而死,他還極有可能在沼澤的蚊蟲攻擊下發瘋,也可能導致瘧疾。現在他徹底陷入了進退兩難,動或不動都會下場悽慘。他瘋狂揮舞著手臂想趕走蚊子,又極力克制自己不要造成水花的波動,傑夫突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大老遠地從愛荷華跑來路易斯安那參與研究工作,原本滿腔的熱血卻被研究經費經常性的短缺逐漸消磨殆盡,方十四還是從老學長那裡繼承下來的吉普車,已屆高齡,時常出現大大小小的故障。研究動物一路以來,自己跟著不同團隊研究過很多種不同型態或是別具特色的動物,不管是澳大利亞的袋貛、袋鼠;馬達加斯加島的指猴、狐猴、潛鴨;巴西的食蟻獸、剛果雨林的各種奇特物種……但是他都沒有找到讓他想要定下來,花費畢生去鑽研的一種動物,牠們當然都很迷人,但是還不夠。


  「傑夫,如果沒事的話,請盡速回答。如果你五分鐘內沒有回覆,我們就判定你陷入困境,需要救援。」無線電又響起,是塔莉莎。傑夫鬆了一口氣,研究人員外出都需要登記,這個平時總嫌麻煩的規定,沒想到在這種時刻意外派上了用場。


  「不是吧,搞不好他爛醉在酒吧門口無法說話啊,是不是啊傑夫?」約翰還不放棄捉弄他,『去你媽的!』傑夫非常想要朝著對講機大聲吼叫,但是又極力克制下來了。


  「不要再鬧了,從路線上看沼區最有可能,前幾天剛下了大雨,沼澤地特別危險,兩兩分頭行動吧,記得帶上繩索。」看來塔莉莎已經坐進車子裡了,雖然塔莉莎平時嚴肅、不苟言笑,但絕對是一個好夥伴,至少她是真的擔心他的安危。


  他現在距離營地還有一個小時多的車程,估計他們要找到他還需要兩到三個小時,但此時他已經覺得自己快要因為被蚊蟲攻擊而引起過敏反應了。傑夫慢慢地彎下腰挖起水裡的濕泥,往自己裸露的皮膚抹去,此時已經顧不得會不會引起鱷魚注意了。泥土的冰涼讓他紅腫發燙的肌膚暫時得到了緩解,不過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些貼著肌膚的爛泥裡面有數以萬計的蚊子幼蟲在其中蠕動,但他逼自己不要去想。


  救援漸近,傑夫放鬆了繃緊的身體,腎上腺素飆高過後的虛脫感逐漸將他吞沒,他恍惚想起上一回他身陷在灌木叢裡動彈不得時的場景,那天晚上看見的奇異場景,他已經好一段日子沒有想起來了,怎麼能夠忘記呢?是因為如真似假嗎?不論如何,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永遠也想像不出那樣的畫面。


  那天近傍晚時,方十四在抵達研究站前幾十公尺熄火了,傑夫只好下車徒步走回研究站,他先向本部回報自己已經到了研究站,邊煩惱著方十四的維修費用邊走向研究站,一不留神踩了空,摔進小坡下的灌木叢裡,雖然沒有大礙,但是苦無施力點而沒辦法脫身,掙扎的滿頭大汗後索性放任自己癱軟在灌叢裡,那時他來到路易斯安那也有一年半了,大半部分的生態區都跟著研究團隊跑過一遍了瞭解了,他又開始計畫著離開。暮色染紅了天空,那天的月亮又大又亮,他記得很清楚,他看見的,夢一樣的景象。


  傑夫那時已打定主意要在灌叢上睡上一覺,這裡很隱蔽,他估計自己沒有危險,也沒必要總部的人跑來救他,灌木貼著背部的觸感,讓他想起去年他到台灣爬合歡山時,躺在東峰玉山箭竹林上的感覺。反正等明天固定巡邏的老莫經過的時候再向他尋求協助就行了,一個人躲起來,也蠻有意思。森林隨著夜幕低垂逐漸安靜了下來,傑夫直盯著月亮在雲間消失又出現,在一片雲飄過去的時間,傑夫看見了森林的陰影晃了起來,他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體型這麼大的動物,難道是河馬?這個念頭才剛起,傑夫馬上又自己駁回了,在美國歷史上,確實有過『河馬計畫』,1910年代的美國適逢移民人口大量湧入,造成肉類短缺,當時有學者提出要引進非洲的河馬作為肉類來源,羅斯福總統為此還派遣了專案小組遠赴非洲去研究引進河馬的相關問題,不過最終還是因為不確定河馬是否能在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的沼澤地帶生存,也因為花費無法估計而作罷了。所以路易斯安那沒有河馬的,不可能是河馬,那是什麼?


  月光從雲後出現的時候,傑夫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大象。


  大象?怎麼可能?從遠古漸新世以來,原始象就在美洲大陸消失了,難道有人走私活體大象?


  此時他意識到,並不只有一隻大象,而是有一群大象。象群從樹林裡緩緩踱步出來,慢慢的圍成一圈,像是在進行神秘的儀式,巨大的腳掌踩在地上,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月光灑在象群身上,象的背脊在夜裡像是灰色的山脈,銀灰色的光暈柔軟的鋪展開來,在圓圈大致成形的時候,傑夫才注意到,象群的圈中間有一隻象,他瞇起眼睛細看,那是一隻母象。象群紛紛舉起鼻子有節奏似的搖晃,又邁開步伐轉了起來。


  這難道是在跳舞?傑夫感覺到眼睛開始乾澀,他快速的眨了眨。象群維持著一個漫步的速度,持續轉著圈,隨著牠們腳掌揚起的塵埃,也像在跳舞。牠們的耳朵輕輕扇著,傑夫感覺自己被象耳拍動的風給吹過。傑夫注意到這群象的耳朵比起亞洲象或是非洲草原象還要來的圓,身高也比另兩種象嬌小許多,最高不超過兩米半。就著月光皎潔,他看見象群的象牙微微泛著粉紅色的光暈。牠們是在象種中族群數量最為稀少的非洲森林象!特殊顏色的象牙,也是使牠們遭受殺生之禍的主因。


  空氣中的水分子穿過灌木叢沁入他的肌膚,傑夫想起了在總部晨會的時候,大夥們討論著雨季就要來了。雨季的時候,動物的習性也會有所轉變,潮濕悶熱的環境,也總是讓人性情變的浮躁不安。這一切難道是幻覺嗎?


  此時中心的大象也開始踱步,但牠的踱步卻不似外圍象群的安適從容,顯得雜亂虛浮。傑夫注意到牠把後腳往外八字形的打開,一個挾帶月色的銀白物體,從牠身下緩緩垂了下來,牠揚起鼻子,焦躁地甩動。


  牠正在生產。象群圍成一個圈,保護著這隻母象生產。這樣的場景,傑夫曾聽老前輩說過,老前輩也是聽老前輩說的,野外的紀錄寥寥無幾,被傑夫自己定義為個案,不,他那時候其實覺得,一切都是傳說。


  母象持續踱步,銀白的胞衣越拉越長,那一層薄膜,包裹著體重一百多公斤的小象,垂吊在母象身下,傑夫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心臟隨著母象的產道收縮。這樣的拉鋸持續了十幾分鐘後,小象中終於脫離產道,重重摔向地面,鮮血隨之噴濺一地。小象平躺在地面的血泊裡,一動也不動。


  腥羶的味道沖進鼻腔,血水漫過草地,汨汨流成小河。胞衣半裹著小象,牠全身濕漉漉的,在月光中閃閃發亮。母象用鼻子溫柔的碰了碰小象,捲起牠短小可愛的象鼻,但小象的鼻子徒然地垂下,悄無聲息。象群不知何時停止了轉圈,都望著躺在地上的小象。母象急了,抬起腳晃了晃小象的身體,見沒有反應,開始像踢球一樣對小象左踢右踢。象的妊娠期是人類的兩倍多長,耗時二十二個月,才會產下小象,將近兩年的等待,為的就是這一刻。


  小象的身軀被母象踢來勾去,在血泊裡面滑動,場面怵目驚心,傑夫突然感覺到一陣心酸。母象的行為其實就像是人類嬰孩出生時,如果沒有啼哭,醫師會抓住嬰兒的腳,懸吊著拍打他的背部,直到他哭出聲音。在子宮裡面,不管是象還是人類,都是靠著臍帶接收養份,但是當他們脫離了母體,就必須要仰賴自己的肺開始呼吸,而這些看似暴力的攻擊,實則都是愛的召喚。


  雲絲掩過月亮,空氣越來越冷冽,胞衣看來越發慘白,傑夫心裏明白,時間拖得越久,小象的處境就越危險。象群突然都高舉起頭顱,張開嘴巴,傑夫以為象群就要集體大聲嚎叫,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母象也抬起頭,仰天無聲的張開嘴巴,月色如水,在母象的眼中蕩漾。傑夫想起象會發出人類聽不見的低頻相互召喚,小象此時嗆了口氣,背脊劇烈的起伏起來,母象急急地把鼻子湊過去,小象在母象的拉扶下,慢慢站起,四肢還有些疲軟,沒走幾步就踉蹌摔倒,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母象領著小象往樹林走去,小象追著母象的腳步,用小小的鼻子拉著母象的尾巴。象群不知何時散了開來,跟著母象往同一個方向沒入森林。


  巨大的黑色山脈,像一片陰影,傑夫的腦海在天亮起的期間閃過無數的念頭,美洲發現大象,這光是標題就可以樹立起自己在學術研究界的地位,這麼巨大的動物,是如何躲避人蹤在這亞熱帶的氣候中存活下來的呢?他要如何曝光這件事呢?象已經走了,他要怎麼追蹤呢?要不要先跟總部回報這個發現呢?這個研究站平日都是傑夫在使用,象群出現的地方離研究站不過是百來公尺,他竟一次都沒有發現過牠們的蹤跡。傑夫開始後悔自己晚上鑽進研究站就開始玩交友軟體的習慣。跟不認識的女人打情罵俏的期間,象幾度經過了他的門前呢?如果這件事被公諸於世了,會引起怎麼樣的風波呢?他應該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嗎?有人會相信他嗎?


  「傑夫!」傑夫的思緒被拉回泥淖和蚊海,他的眼睛逐漸聚焦,發現塔莉莎的手電筒照著他的臉。


  「我還以為你已經被蚊子弄死了。」約翰也走過來,照例帶著滿臉的戲謔。


  「探過身子,把手給我們。」塔麗莎冷靜的指揮著,約翰也朝傑夫伸出手,傑夫掙扎著移動僵硬的腳,發現腳邊有一個高起的不明物體,於是踩了上去,藉著兩人的拉力,順利脫離了泥淖的束縛。


  「你的臉看起來像是被卡他豪拉豹犬狠狠咬了一口。」


  「要是你被困在沼澤這麼久,你的臉也會長這樣。」傑夫沒好氣的瞥了約翰一眼。


  另兩個夥伴用繩索綁住方十四,用兩台車的馬力才把它拖出沼澤,泥濘在身上散著發酵的惡臭,傑夫現在最想要的就是沖個澡,洗掉身上的爛泥。折騰到現在,天空都已露出魚肚白了。至於方十四……就叫小查幫忙洗吧。


  老莫永遠也搞不懂這些做研究的人都在想些什麼,他總覺得他們都是怪胎,眼中只有研究跟動物,除卻這些就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除了跟研究有關的知識,就像是沒有智能的小孩。上回他在研究站附近的灌叢救出了的小夥子,這次又把自己掉到沼澤裡面了。他難道就沒有一點判斷的能力嗎?滿身泥濘的樣子伴隨著令人皺眉的惡臭,這小子竟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想到那天早晨他進行例行的營區訪視,沒想到平時在研究站倒頭大睡的人竟把自己掉在離研究站不遠的灌木叢裡面,要不是他聽到他的呼救,他打算繼續躺下去嗎?到底誰會覺得睡在灌木叢裡一夜也無所謂啊?為什麼就不用無線電呼叫一下大家呢?而且在他好不容易把他從灌叢裡面又拉又拽的弄出來後,他也不顧滿身的樹枝殘葉,就往樹林前的空地衝過去,趴在地上把土掬起來又摸又聞的,究竟是有什麼問題?他是不是應該建議總部幫他做個腦部檢查?


  「莫先生,今天我要去幫傑夫洗車子,就不跟你一起去巡邏囉。」小查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這孩子是因為喜歡動物,自願跑來研究站實習的,勤奮又努力,老莫很喜歡他。


  「是嗎,好吧,不過傍晚還是要來伙房幫忙。」


  「好的!沒問題,那我先去啦。」小查風一般的跑出帳篷,老莫在心裡想著那小子可別把小查給帶壞了。


  傑夫在沖澡的時候,細看見自己抹在身上的泥巴,在夜晚的冷風中乾裂,當中夾雜著細白而數量龐大的蚊子幼蟲,他不禁一震頭皮發麻,趕緊用力刷洗,盡速逃離。


  「傑夫!」小查朝他跑了過來。


  「怎麼了?」


  「我好像發現方十四陷進沼澤的原因了,它是被卡住了。」


  「卡住?哦……說起來我爬上來的時候也感覺到腳邊有什麼東西,最後還是藉著那東西的高度爬上來的。那你知道是什麼東西卡住了嗎?」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在方十四的輪胎縫裡有撿到碎片哦。」小查遞給傑夫一小片像石頭一樣的東西。傑夫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


  「雖然聽起可能很像胡言亂語,但是我總覺得這個質地跟組織很像是……很像是……」


  「像是什麼?」


  「象牙。」小查漲紅了臉,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單詞。


  「小查,別傻了,這裡可是美洲欸,怎麼可能會有象呢?」傑夫笑著揉揉小查的頭。


  「說的也是……我實在太蠢了……啊不說這個了,時間還早,我去找莫先生看看巡邏有沒有需要幫忙,方十四已經洗好囉,還需要我做什麼再告訴我。」


  傑夫笑著目送小查又急匆匆的跑去找巡邏中的老莫,收了收掌心,手中的碎片,在陽光下微微透著粉紅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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