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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那些小事製作團隊

供養



  今天的日式料理店看起來特別不一樣,皓宇心想。簡約的木頭吧檯,擺放著純白色的陶瓷器皿,跟以往的藍色窯燒截然不同,老闆的臉上有一種難掩的興奮,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


  等下又要回家面對母親的碎碎念了,跑活動有什麼不好?公關公司的工作一直是皓宇嚮往的,雖然現在還是個小小的助理,但沒關係,怎麼樣也比去母親要他當的日復一日機械重複一樣工作的公務人員要好。


  「老闆,我今天一樣要生魚片丼飯,今天有什麼魚?」皓宇坐下,張望著玻璃櫃裡的魚貨,再回家面對母親的冗長勸戒之前,他想讓自己開心一點,先吃點好吃的。老闆像是突然嚇了一跳,宛如猛然被拽回現實世界一般,他先四處張望,確定除了皓宇沒有其他客人,他神神秘秘的湊過來,低低的說:「今天別吃生魚片了,我今天剛進了好東西,嚐嚐看怎麼樣?」


  「什麼東西啊?」皓宇狐疑的問,上次看見老闆有這個表情是買到了魚市裡最上等黑鮪腹肉,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黑鮪魚的油脂可以像是奶油一樣融化,吃完後留下滿嘴的香氣。想到這裡,他的唾液開始分泌起來。


  「唉,你先別問,吃了好吃最重要,等著啊。」老闆擺擺手,又躲去廚房後面,來回走了幾趟,又把一個水盆神秘兮兮地端到吧檯這裡來。


  「你一定沒看過,也算是給你見識見識。」皓宇把臉湊到水盆旁,仔細端倪,盆裡沉著五個像臟器一樣的東西,黃白色的,微微有一點透明。


  「感覺很可怕。」皓宇說道,透明的膜裡面有一個個淺黃色的像巨型蟲卵一樣的東西,他有些不敢嘗試。手機響了一聲,是母親傳的簡訊,問他有沒有回家吃飯,他不耐煩地打了兩個字回傳:應酬。

「你不知道什麼叫好東西啦,今天我就讓你看看,一個用生吃,一個用炸的,夠意思吧,一樣收你生魚片丼的錢,你絕對划算啦。」也不等皓宇答應,老闆在把塑膠袋打開,把那些那個巴掌大小的球體拿到手上,放到一個精心準備的白色碟子上,然後用刀子像切開蛋包飯的蛋體一樣滑過那個球體,裡面滿滿如透明米粒般的東西瞬間爆出來,蔓延整個盤面,還差點溢出來。


  手機又再震動了一下,母親的訊息連珠炮一樣的出現:「為什麼難得回家不早點回家,不要太晚回家,家裡本來很乾淨,你一回來就整屋子酒臭。」「回家的時候記得去買一瓶醬油。幫你煮的一桌子你爸又要收菜尾了。」「要你繳的錢繳了沒,自己的保險不繳到時候就全部都送錢給別人了。」母親的不滿和碎念溢出螢幕,朝著桌子流淌出來,皓宇擰起眉頭,索性把手機丟進包包裡。


  老闆的臉像是再切什麼極其珍貴的東西,小心翼翼的將那盤看起來散開,實際相連在一起的米黃色黏稠液體切開成小塊,放進小碟子裡面,再遞上清醬油混著一點海膽。


  「快吃吃看啊!」皓宇夾了一小點米粒一樣的東西,送入口中,有點難以形容的味道和口感,感受的到海水的鹹味,咬破膜之後有一點爽滑的觸感在喉間,一下子溜進喉嚨裡。


  「還……不錯。」被老闆炙熱的眼睛盯著看,皓宇緩緩吐出幾個字。


  「什麼還不錯,齁,年輕人齁,就是不懂啦。等下等下,還有個炸的給你吃齁,看你會不會吃比較懂啦。」老闆對皓宇的反應也沒有生氣,反倒像是被激起了勝負慾,想讓皓宇親自說出好吃兩個字。


  「所以老闆,那到底是什麼?」


  「這個是taco的卵拉,啊……就是章魚卵拉。」


  章魚卵?包在章魚小丸子裡面的章魚、生吃極鮮美卻有堵住呼吸道危險的章魚,幾個畫面浮現在皓宇的腦海裡,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都不吃章魚了。為什麼不吃呢?啊,好像是因為前女友的關係吧。前女友是一個自由潛水的愛好者,有一次她跟團潛水的時候,剛好看到了一隻在石縫中產卵的章魚。


  「章魚媽媽生完卵之後,會在卵旁邊一直守到卵孵化出來,一直輕輕的撥動卵,製造水流,避免卵缺氧,還有把雜質剝去維持乾淨,然後等到小章魚孵化,母章魚就死了,她一生只會生產一次,創造生命的同時,也迎向死亡。」前女友後來查了資料,鄭重地向我說明,那天深深被感動之餘,決定再也不吃章魚了。「這麼有情的動物,我絕不傷害牠。」然後他們就真的開始不吃章魚了,後來前女友喜歡上了潛水教練,哭哭啼啼的說對不起他,但不想對不起自己。分手好多年了,他還是沒有吃章魚,就像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也沒有不好,其實也沒有特別的必要硬是改回來。


  沒想到這次一吃就是吃章魚卵,剛剛那一小口,不知道就有幾十隻小章魚呢?母章魚一定會很心痛吧,但為什麼她要為了孩子這麼不顧一切呢?如果她知道,就算是這麼多小章魚成功孵化了,但真的可以長大到成體的數量依然很少,她會不會覺得很不值得呢?她會不會轉念把希望寄託在下一次的生育上呢?

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的歲月彷彿在有了小孩之後就停滯了,失去了自己的核,圍著他團團轉。皓宇大學離開家之後,失去重心的母親竟然說自己還想要一個孩子,年屆四十的高齡,周圍的人都勸說危險,但母親鐵了心開始做起了試管,天天朝著肚皮紮針,最後失敗了,她在家裡頹喪許久,沉默的把皓宇年幼時的包屁衣、小襪子、奶嘴又收了起來。父親勸她把那些東西捐掉,母親執拗的不肯,好像物品還在,她就永遠能擁有一個需要她、離不開她的孩子。


  老闆調著天婦羅的麵團,將淺黃色的章魚卵裹上薄薄的粉漿,丟到黃澄澄的油鍋裡面,章魚卵一個一個爆開來,炸裂出白色的花,泡在亮黃色的油裡面,顯得格外鮮豔。


  端上桌的時候,還冒著熱氣,皓宇一樣小小吃了一口,酥脆的麵衣裹著一種神祕的蛋白質,口感還是脆卻因為高溫的炸製,將果凍一樣的部分變得綿軟,在嘴裡留下一股淡淡的馨香。


  「比剛剛的好吃。」皓宇還是淡淡的,回應著老闆的熱情。


  「唉,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懂。沒關係,也算是見識見識,你吃這麼一點點而已,生魚片丼還要嗎?」老闆也沒大驚小怪,皓宇卻見一個輕蔑的笑快速掠過他的嘴邊。


  「不用了,我媽喊我回家吃飯。」皓宇起身,離開了暖黃色的燈,走向門外有些濕冷的空氣。

這時老媽的電話來了,他接起電話。「訊息都不會回嗎?」母親一開口就罵到。


  「剛剛前輩在講話,一直看手機很沒禮貌。」他沒忘記剛剛說的應酬的謊,開始工作之後,他越來越常對母親說謊了,也不會再心跳加快,結結巴巴了。那些謊包裹了他的自尊心,也將母親的尖銳抵擋在外。


  「要回家了沒?你爸突然說想做什麼章魚燒來下酒,你們男人真的只會喝酒,你回來的路上順便買?」


  「我已經很久不吃章魚了。」皓宇灌了一口保溫杯裡的溫水,把留在嘴裡的海水味道沖去。


  「不吃章魚?為什麼?難道你得了什麼病不能吃海鮮?」母親的聲音緊張起來。


  「不是啦,我回去再跟妳講,這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喔。」已經難得跟母親可以和平通話這麼久了,以往他總是像個刺蝟,只要母親一說了難聽的話,他便把全身的尖刺豎起,電話也就斷了。


  母親似乎也意識到這久違的和諧,安靜了一陣,卻感覺突然侷促起來。


  「你的工作什麼時候要換?只要一有活動就要用到三更半夜,這種日子你想過多久?」她急促地想挑起戰爭。


  「我自己有分寸,妳不要擔心。」皓宇這才意識到,時不時刺出尖銳也是母親的保護色,戰鬥狀態是她最好的防守,她的柔軟,在他選擇離開家的時候,就被母親藏了起來。但母親不知道,小章魚孵化之後,就只能自己面對世界了,不管受到母章魚多嚴密的保護,成長是一件個人的事,不管對誰都一樣公平。


  「我知道妳只是擔心我,但……」一個巨大的呼嘯聲朝皓宇衝了過來,失速的車輛撞進人行道,把皓宇遠遠的拋飛出去,他重重的撞上一旁店家的牆上,頭破血流,一旁的路人尖叫著報警,電話摔出裂紋,停格在母親通訊錄的照片上,皓宇與母親微笑的合照。


  皓宇的頭顱除了鮮血,慢慢湧出了白色的泡沫,像是被丟進油鍋裡面,爆裂開花的章魚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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