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復名譽與政治平反,樂信瓦旦紀念公園
撰寫這篇文章時,大概是台灣疫情升為第三級,並且持續三週了吧?因為疫情影響,當台北市升三級的時候,學校原先安排的卯澳校外教學也不曉得何時才會去了。我只能透過先前拍的照片懷念過往自由移動的生活,翻到去年九月在「欸走吧!」專欄寫的〈移工看部落旅遊〉,主題比較像是對於Losin Watan生平的感慨。這樣的情緒與溽暑氣息混雜在一起:遊客除了在部落玩得開心,帶回快樂的記憶外,一定還可以體驗不同的旅遊。
「泰雅文化饗宴」是當地協會提供給國小學童的部落體驗行程。
契機:國家人權館來訪Losing Watan(樂信.瓦旦)冥誕特展
去年的八月十六日,是白色恐怖時期受害者泰雅政治家Losin Watan一百二十一歲冥誕,國家人權館選擇這天作為「原音重現:原住民族文學轉型正義特展」的開展日,展覽不單呈現白色恐怖時期受難的原住民族菁英相關文學作品,展覽地點也特意選在樂信·瓦旦後人的住所(同時是我上班的地點),邀請其家族後人一同出席,並特別請Losin Watan的小兒子林昌運前輩分享成長過程與求職經驗。
(圖/筆者攝影,2020/8/16)
中間戴眼鏡的長者為林昌運前輩,在展間談起當時的遭遇。
當時我因工作關係參與紀錄,能親眼見到林昌運本人,直到現在心中仍有些激動和感慨。儘管先前已於書籍和網路「見過」林昌運前輩,然而在現場聽到長者娓娓道來家族受到政權壓迫的故事時,與先前閱讀到的文字和影像連結一起,更加感受到時代更迭,使得生活於這個世代的我們得以聽見受難遺族的生存故事。另一種追不上時間的感慨,來自於見到長輩呈現在歷史影像中的身影──於2016年桃園市政府原住民族行政局受訪時的狀態。影片中的他步行於安坑軍人監獄刑場前口述當年,當時回應鏡頭的聲音仍充滿氣力;相較於此,展覽分享時,他已經拄著枴杖,並必須使用麥克風收音才能清楚傳遞聲音。我不禁擔心,不曾活在白恐的我們是否已將他所敘述的事件保留完整,是否還有可能透過其他管道認識Losin Watan?
難單以資訊輸出傳達「不義遺址」的核心
除了透過各種媒介的文獻紀錄略微明白當年的情況外,樂信·瓦旦紀念公園於2017年在其後人奔走下與政府協力落成,而公園本身在網路上多半因地點風景佳,被列為桃園觀光景點。而樂信·瓦旦紀念公園在桃園觀光局的介紹下,紀念意義已被休憩功能稀釋許多,鮮少人知道此紀念公園也可以當作「不義遺址」旅行點。
樂信‧瓦旦紀念公園在不義遺址資料庫中,設計成〈白色恐怖中的族群與階級〉巡禮點之一。紀念公園落成當天樂信瓦旦的孫子林日龍先生,也以桃園市政府原住民族行政局局長身分致詞,並分享一路以來的艱辛與受難家屬在生活上因「匪諜」汙名而受到親族疏離、求職阻礙。然而,這些受難家屬的苦難卻較少如樂信瓦旦紀念公園的資料一般呈現出來,我在上篇〈移工看部落旅遊〉中提到瞭望故居大豹社的設計,呼應他身前所盼──〈台北縣海山區三峽鎮大豹社原社復歸陳請書〉。另外,我們從網路閱覽到的Losin Watan相關文字與照片,幾乎都可在紀念公園見到,就算對Losin Watan一無所知的遊客,若不經意經過此地休憩,也可以藉由設施內展現的資料得知其故事。
(圖/筆者攝影,2020/8/16)
樂信瓦旦紀念公園的馬賽克拼貼,象徵於其生前行走泰雅族群各地行醫的形象。
這陣子恰巧因疫情而無法實地探訪,但我仍透過網路搜尋相關資料,發現知名山林部落客Tony(2020)在Youtube放了他實際至樂信瓦旦紀念公園的導覽影片,大部分網友的回饋可以看到透過紀念公園得知Losin Watan的故事,以及背後沉痛的歷史;而透過網友D wey的回饋可知,僅透過紀念公園的資料而能夠理解的歷史背景有限。
(圖/截圖自Youtube影片下方回饋,2021/6/8)
右圖為網友D wey不解歷史背景的回覆;左圖為不同的網友認為此地具有價值。
D wey網友回饋:「因為他之所以“被抬出來”…純粹是因“政治考量”,因為要搞“轉型正義”吧?!否則,有何具體貢獻冠以“先知”?…」明顯看出既有政治框架者看到的可能是「認同轉型正義立場之人為鞏固政治立場」,而認為樂信‧瓦旦紀念公園僅為了設立而設立,完全無法理解公園內文本所傳達的意義,更忽視其遺族設立紀念公園背後欲傳遞幾十年來無法言說的心情。無法同理其背景的言論僅以「政治」二字抹滅紀念公園主體視角的敘述,就我的立場認為討論歷史必定牽扯到政治,從不義遺址的角度來說更是如此。
交織的身份主體性
關於Losin Watan資料非常的多,我在此就不多贅述他的個人生平故事,若有興趣閱讀較嚴謹的文獻資料,在此推薦可從陳妘奇的碩論〈樂信‧瓦旦在不同政權下的角色轉換 ── 一個生命史的考察研究〉(2019)著手。該篇論文除了蒐集與整理先行研究者的資料外,研究者也至當地訪問後人對Losin Watan印象,希望能透過上述資料描繪Losin Watan的生命樣貌,並分析出三個與政府合作的原因,皆為透過政府力量爭取原住民族的權利而採取策略性合作。
陳妘奇(2019)分析Losin Watan與殖民政府合作的三個原因:
遵循泰雅gaga的規範,如父親臣服日本,將Losin Watan交給日本當作質子,是為保全族人的生活安定。
與日本政府合作可以使族人有「進步」的生活,認知國家的力量後,樂觀與新政權合作。
戰後原住民菁英被派任為地方基層鄉長,這是原住民進入國家體制後首次擔任地方首長一職,研究者認為對樂信來說象徵著原住民地位的提升。
Losin Watan經歷多次政治改名,收為質子時為渡井三郎,入贅於日野家族後更名為日野三郎,國民政府來台後,化為漢名林瑞昌,是少數參政經歷橫跨日本與國民政府時期的台灣原民菁英。林瑞昌積極爭取族群生存福祉,多次與政府妥協,其一著名例子就是曾因勸阻北泰雅族群參與二二八事件,於1947年獲新竹縣政府頒發二二八事件維持地方秩序之獎狀。然而同年林瑞昌(Losin Watan)向國民政府提出〈臺北縣海山區三峽鎮大豹社原社復歸陳請書〉,陳請書中雖讚揚政府實行三民主義光復台灣之事,可仍希望政府歸還日本殖民時失去的大豹社土地:「光復台灣,我們也應該光復故鄉,否則光復祖國之喜何在?」不過國民政府並沒有正視其欲求,反而視其為異議分子。雖於1950年蔣介石在角板山歡慶來台首次生日時,林瑞昌以省參議員身分走在蔣介石後面與蔣經國的旁邊,仍無法消除政府因訴求歸還土地一事對他的忌憚。最終政府羅織高山匪諜一案將他與湯守仁、高一生、汪清山、方義仲等多位原住民族菁英槍斃,Losin Watan身掛「林瑞昌」名牌,死於1954年4月17日馬場町刑場。
(圖/筆者翻拍展覽照片)
1950年蔣介石來角板山情景,左方身穿西裝者為林瑞昌。至今樂信瓦旦後人家中也掛著這幅照片。
遺族現身為「不義遺址」下註解
回到去年國家人權館開展活動當天,在林日龍先生與其他原住民族受難家屬彼此交流後,最後活動由多年來推廣在地觀光產業的林沛緹(Ciwas Watan),向參與者導覽Losin Watan的生命故事,作為樂信·瓦旦的曾孫女,她提及在國民政府槍斃林瑞昌後沒收其親屬財產,再加上因政府公告「林匪瑞昌叛亂」,族人們也不敢與他們家族有任何關聯,嚴重影響家族經濟。受到政府監視多年,無論謀職問題與社會眼光,皆使得後續平反之路艱辛無比。這些過程透過導覽經驗豐富的Ciwas說出來:「身為樂信.瓦旦的後代,我感到非常驕傲。」
(圖/筆者攝影,2020/8/16)
當時於紀念公園對面的家族墓園導覽,圖右身著紅衣的林沛緹(Ciwas Watan)向圖左著深藍衣的國家人權館館長陳俊宏解說。
當在現場聽到這句話時,作為一個被解說者,我立刻意識到Ciwas對身為白色恐怖受害遺族與當地觀光產業推廣者這樣的自我認同感到驕傲,我認為這是不義遺址於觀光產業中,建構自身主體性最關鍵之行為。
遊客並非單從公園內的文字與圖像接受訊息而認識這段過去,因在閱讀時,我們能知道已逝者的過去,但後來的故事呢?現在Losin Watan的家屬過得如何?多少人看了之後會繼續搜尋遺族的後續消息,多少人會思考其遺族因政治受難孤立無援該如何生存,多少人能知道還我土地運動後來又怎麼了呢?我們知道,最直接的方式是透過後人的口去訴說,那是他們親身經歷的過往,其遺族的解說彰顯主體性敘述的重要。
後記
我思索很久要怎麼把當時參與導覽的經驗整理成功能性較強的文章,希望有點學術性質,才不愧對輕學術主題。原先想以黑暗觀光為切入視角,對應Losin Watan後人也在推動地方觀光,或許是不錯的觀點,可在閱讀陳妘奇的論文後,身受作者以原轉背景出發感動,所以決定把整個重點放在去年開展時聽到Ciwas現場導覽的感想,以及網友到此地遊覽後發表在網路上的回饋反思,期望本篇能給予未來想要到訪此地的民眾另一種旅遊觀點。
參考資料
陳妘奇(2019)。樂信‧瓦旦在不同政權下的角色轉換 ── 一個生命史的考察研究。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
謝謝你看懂我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