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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那些小事製作團隊

蜘蛛




等到發現的時候,其實已經遠遠來不及了。

台北車站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吞吐著數以萬計的人潮,密密麻麻的人流從入口湧進,永無止境似的,轉動不停。車站大廳報時的小火車從左側開到右側,短短的路程,卻像一輩子,反覆且不停渴望回頭。

隨著標示鑽入地下,捷運呼嘯的風聲震得耳膜發疼,高科技的魔幻感總讓人覺得恍若隔世。在黝黑的隧道中竄行,我們是不見光的夜行者,在地面之下面無表情,走向地面時換了一張臉皮,與人四目相接時,我們報以微笑。

隱身在熱鬧小吃街的套房,有一如天空慘白的牆面、和生活一般枯燥乏味的陳設,空間充斥著潮濕的霉味,過敏的神經放聲尖叫。走進潦草掛有幾條毛巾的浴室,鏡子殘缺了一角,玻璃架上布滿白色的水漬,上頭點點散落著昆蟲的屍體。

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黑色的碎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刷著牙的我突然感到疑惑。明明不會在夜裡有光,趨光性也不會是死因,那是什麼?細細看去才發現都是殘骸,上半身、下半身、斷翅、殘肢,在白色且微微泛黃的浴室顯得格外清晰,我吐去口中的泡沫,擰開水龍頭,將牙刷洗淨,留下黑色的屍塊,離開。

辦公大樓裡所有人的臉部表情都相同,打卡鐘操控著所有人的呼吸,滴答滴答,一吸一吐,跟不上節奏,便在空氣中窒息。鑽入我目前專屬的立體小牢籠,為了生活出賣自由,但我並不是最慘的。上頭交代今晚大家都要加班,活動的器材都還沒整理好,下午才要從高雄過來,明天在內湖的親子日活動、後天在台中的家庭日活動、公司尾牙委託要找的藝人都還沒聯絡,身為公司的菜鳥,撿一些大家撿剩的工作,就足夠讓你體會到什麼叫做,社畜人生。

「這個東西就交給你做了,我今天有事要先下班了。」辦公室裡面的同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個生出冠冕堂皇的說詞離開,指針奮力的推移,卻推不動桌上繁重的待辦事項,天色由白轉灰,霧濛濛的雲夾帶著水氣,一下子就占領了天與地之間的空隙,大雨淅瀝嘩啦下的時候,高雄上來的器材不湊巧的抵達了,要到戶外去設置器材。輕便雨衣也檔不住的冰涼雨水從帽領和袖口滑進衣服裡,灰色的衣服顏色逐漸加深,斑點般的漬跡出現,城市裡的保護色,或許就是讓自己變得跟陳舊的辦公大樓一樣斑駁。

回到辦公室,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準備拿出吹風機想著至少把瀏海吹乾,想起上回同事把吹風機借去還沒還,走到她坐位時,看見吹嘴上套著一隻襪子,粉白相間的襪子起了毛球,另一隻還掛在桌子下的鞋子上。我掉頭走回座位,在這個呆滯平板的空間裡面,連怔愣都顯得突兀。

拖著僵硬的身體擠身捷運裡,人群像是巨大的沙丁魚餌球,靠著偽裝躲過來自四面八方的襲擊,卻終究被吞噬殆盡。台北的夜是鹽酥雞攤小攤上剛炸好的鹽酥雞,澄亮而誘人,是我們渴望的慰藉,卻在一口咬下酥脆外皮時,發現自己無力承受肉汁的熱燙,一如我們疲憊的身體,渴望被擁抱,卻已經受不起夜生活的美麗。

藥膳湯是最溫柔的黑色,將我拽入虛浮裡飄盪,雖然深不見底,但總是說服自己相信,黑壓壓的一片,是所有色彩的融合,一口湯、一世界。在台北餵飽自己並不困難,困難的是餵飽錢包。錢包好像總有一個小洞,不管多麼小心,裡面的為數不多的積蓄還是會趁著稍不留神的時候,悄悄溜出去,抑或是滿是補丁的錢包,又不堪使用的長出新的缺口。

夜還長,但走上老舊公寓的路更長,四樓的階梯要經歷八段轉折,在同一個方寸之間旋轉,亦如我們都在這潮濕的台北盆地裡面,來回折返。隨手將包包棄置在房間地上,昨夜打包的垃圾,堆在門邊,六點的垃圾車,是我永遠趕不上的愛麗絲。

浴室的牆面在晚上看起來更加蒼白,昏黃的燈光帶著虛假的溫度,被雨浸濕的衣服被丟進洗衣籃,為上個禮拜的衣服們報告這個星期的天氣。扭開水龍頭,熱水要再三分四十七秒才會跟著冷水後面排隊抵達,我花了兩分鐘刷牙,一分鐘脫去衣物,用最後四十七秒端詳鏡子裡的自己,看著鏡子裡我的眼睛中的我自己,想著說不定其實這鏡子後面還有一個我,每天負責模仿著我的表情,雖然我向來沒什麼表情。

熱水到了,我伸手拿蓮蓬頭,卻發現上面被白色的絲線給環繞,我伸手撥了撥,細絲卻落在了臉上,我突然有種即將被攫住的驚惶,慌張地把絲線從我臉上撥下,用熱水把絲線全數沖掉,制式化的洗好澡,吹頭髮的時候我想著那隻被套著臭襪子的吹風機,以後它吹起熱風的時候,應該總會聞到那抹鹹魚乾的氣味吧。把自己包裹成繭,在棉被裡面蜷縮成一團,我彷彿看到那隻蟄伏在鏡子後面的蜘蛛,日日夜夜就著鏡子的反光而捕獲迷途的昆蟲,在我看不見的那一面將牠們支解、咬碎,牠變得越來越大,胃袋也被填充的更加膨脹,以至於逐漸不能夠滿足這些昆蟲的無味易碎,牠殺機一現,決定捕食我。從鏡子的邊緣偷偷窺伺著我,看著我站在浴缸裡淋浴,設想在這個不那麼潔白的器皿中,將牠的大餐呈上耶誕節的餐桌。牠將從我的背後欺近,猛地將牠帶著麻痺液體的口器刺進我的血管裡面,使我動彈不得,並緩慢地將我用絲線一圈又一圈的纏起,像在包裹一個最精緻的禮物,並在空腹轆轆之時,輕巧且殘暴的將我蠶食鯨吞,在我一息尚存的時候。

早晨的鬧鈴並不吵鬧,它能夠使人從床下暴躁跳起的秘密是它惱人且規律的、不停的、嗡嗡震動著。走進浴室時我注意看了看洗手台上的玻璃架,上面細碎的昆蟲屍骸更多了,想必牠昨日有一頓豐盛的夜宵。一隻小小的蜘蛛,一天需要吃掉多少昆蟲呢?牠的身體那麼小,可以吸收多少動物的汁液呢?要一隻多大的蜘蛛,才能把我給吃掉呢?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為自己的荒誕想法畫下句點。蜘蛛也算是一種動物吧,某種意義上來說,牠和我是生存在同一個空間的室友,就算是從不交談、也無法交流,但也算是一種彼此相伴吧?

走出老舊公寓的大門,從一堆沙丁餌球裡面換到下一群餌球裡面,走進辦公大樓的我,是否也跟殘存的沙丁魚一般,肩負著族群傳承的使命?也許我能夠傳承的,就只有怎麼樣才能夠更好、更優雅的逃命。

案子被客戶打了回票,我們設計的方案十次當中有十一次會被客戶駁回,其實我想也並不是全都因為方案不夠好,也許我們對客戶的方式不夠畢恭畢敬,使他們覺得自己只被發包了一個制式行程,從而心生不滿。多出來的那一次,是他們會直接寫一個預算不可能達到的方案寄給公司,告訴我們,我們根本不懂規劃。準時下班像是一個活動的口號,一年就只有幾個活動日可以達到,潛入夜色裡時早已接近明天的上班時間,我打開浴室的大門,看見鏡子裡,一隻大蜘蛛,垂吊在我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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