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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那些小事製作團隊

鯨之歌



  如果你問葵,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是什麼,她會告訴你,是鯨魚的歌聲。她盈滿笑意的眼眸,像在艷陽下粼粼閃動的波光。


  葵不是原本就住在這個小島的,她的父母長期投入鯨豚的研究工作,來到東加是為了研究座頭鯨,葵跟著父母來到東加塔普,在這個大部分人都身材臃腫、黝黑的人群中,纖細白皙的葵特別引人注目。東加群島自古以肥胖為美,直到杜包四世意識到體態對身體健康的重要,以身作則減重並發起全民減肥運動,年輕一代才開始脫離笨重的身形。是歷史上獨有的由皇室發起的減肥運動。


  「葵。」母親拍拍葵的肩膀,告訴她該出發了。葵跟著研究團隊搭船出海,東加王國位在太平洋西南處,是由大大小小的一百七十二個島嶼所組成的國家,是現今太平洋上唯一的王國。船隻經過海潮洞,葵冷不防被噴濺出來的海水浸濕衣服,她毫不在意地笑了出來,但馬上就被母親趕進船艙換衣服。


  「直接換潛水衣吧,妳今天要下水吧?」母親用大浴巾把葵包裹起來,遞給她潛水衣。


  「嗯!」葵抱著潛水衣小跑步進了船艙。


  「真好啊,葵都不會暈船。」傑夫操著不甚流利的日語笑著說。


  「她出生的時候,是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呢!她注定是海的小孩啊,是吧?明子。」葵的爸爸悠人摟著妻子說道。


  「是啊,那一個晚上,是海浪搖著小葵入睡的呢。」

 

  「到了!」不知何時鑽出船艙的葵趴在船沿指著前方喊著。


  手指的地方空無一物,但海的顏色卻微微不同,是淺淺的藍綠色。


  「葵說到了,那就一定不會錯了,傑夫,拋錨吧。」船長老喬伊喊道。


  傑夫把船帆收起來,把錨垂降到海底。雖然研究經費足夠他們租到機能更好的遊艇,但老喬伊的技術很好,總能憑著海流、風向帶著他們找到意料之外的驚喜,於是以葵父母、傑夫和打雜工阿海為主的研究團隊,就長期的承包了老喬伊的船。老喬伊是澳洲人,在澳洲是做捕魚事業的,在海上出生入死的故事,足夠陪伴葵度過一千零一個飄在海上時枯燥的夜晚。


  此時葵早已迫不及待地跳下了海。海的顏色變化是因為海面下是一大片的珊瑚礁,老喬伊很巧妙的把船調到距離珊瑚礁仍有一段距離,但能輕易順著海潮抵達的位置。這片珊瑚礁成了船在海中停泊的標的物,繽紛的珊瑚礁魚類都是葵從小的玩伴。


  「葵,照約定好的那樣,不要游太遠哦。」雖然知道葵已經聽不見,母親仍遠遠喊著。


  「不要擔心,她沒事的。」傑夫拿著水下攝影機,跟著葵後面潛了下去。悠人看著傑夫攝影機裡的影像,用對講機指示他方向。


  東加群島的位置接近赤道,是熱帶氣候,天氣悶熱,溫暖的海水是大翅鯨洄游至此的主要原因,每年七到九月份,大翅鯨會從寒冷的北方穿越數千公里來到東加群島產子。對於要研究牠們水下行為的研究人員來說,此時此地都是最好的。


  葵輕快地穿梭在珊瑚礁區域很快地便來到邊緣,這一側的珊瑚礁島沿陡降,悠人推測應該是曾遭船隻撞擊過,才會有這樣的切面。葵被規定最遠只能夠游到這裡,她最喜歡在珊瑚礁岩上看著那片幽深的藍。不同於珊瑚礁繽紛的色彩,青春期後的葵更喜歡深藍色,那裡面有鯨魚的影子,深不見底的藍色,光線到不了的地方,吸引著她的目光,拉著她潛入更深的海底。

 

  「喬伊爺爺,什麼時候會出現最多最多大翅鯨呢?」船隻定錨飄盪在海灣裡時,葵曾問過俐落收拾船艙的喬伊。


  「這個嘛……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曾聽東加的朋友說過,過去幾十年來,曾有過兩次大翅鯨突然大量湧入產子的紀錄,但是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沒有任何研究有研究出大翅鯨數量增加的原因。」喬伊把船帆緊緊纏好。


  「這樣啊。」葵低語的近似嘆息。


  「葵是第三次來東加看大翅鯨了吧?」

 

  「對,前兩年我總共看到十七對母帶子的大翅鯨哦!」葵走過去幫忙收拾起船尾擺放糧食的木箱。


  「說不定,這一次葵也會看見大翅鯨盛宴哦。」喬伊和藹地對葵笑了笑,率先下了船。


  葵望著大海,落日的餘暉落在她的眼中,出現異樣的色彩。遠處的浪都成了鯨背,忽高忽低的將夕陽馱起。


  忽然有人拍了拍葵的肩膀,葵轉頭看見阿海,阿海比了比手錶和海面,葵點點頭對他豎起了拇指。阿海率先回頭,葵戀戀不捨的起身,隨著阿海往回游,今天海的幽藍顏色讓葵感覺陷入了一種恍惚的夢境,她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飄在海中唯一的一絲光線裡,飄在大翅鯨揮舞的鯨鰭旁邊,飄在……


  在阿海伸手要拉住葵的剎那,葵被一股離岸流沖出了珊瑚礁邊緣,快速的被拽往外海。氧氣瓶和身上的負重在身上拉扯,葵的眼前充滿氣泡,完全沒有著力點,她毫無抵抗能力的被海流帶走,阿海的臉縮小到再也看不見。


  回過神的時候,葵飄盪在一片墨藍之中,身體的強烈不適應感讓她知道自己下潛到了從未踏足的深度,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究竟離海面多遠,她查看氣瓶,還有至少半瓶,如果拼命往上游的話,有可能到達海面嗎?如果這樣直接拼命往上衝,應該會發生減壓症,或是淺水昏迷,但是,能夠等待救援嗎?


  母親總是告誡自己要綁上繩索的,但仗勢著自己已經潛水多年,潛點又熟悉,幾個月來葵潛水都沒有繫上繩索,因為都平安歸返,母親便也不再要求,沒想到只是走神一下子,就被拽入了海流。


  身體越來越冷,葵逼自己緩慢的呼吸,慢慢的踢起蛙鞋,往上游。『如果很慢很慢的上游的話,應該可以調適一些壓力吧。』葵在心中默想著,穩定焦慮不安的心,一下又一下的蹬著蛙鞋。她直直地望向海面,豆點般的白光悄悄在眼中出現,心中一喜,節奏快了起來。


  越來越靠近白點的時候,葵越發覺得奇怪,為什麼白點似乎越來越多了?水溫有逐漸回溫,她的確沒有找錯方向,但是那的白點似乎並不是光。那是一群座頭鯨。座頭鯨為什麼會一整群待在一起?


  突然一片血霧在眼前漫開,有鯨魚受傷嗎?葵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她發現鯨群是呈現圍著一隻鯨魚的隊形,那隻被圍在中間的母鯨,下腹部有一尾小小的尾鰭露了出來。她正在生產。鯨魚和人類不同,在海中產子的鯨魚會從尾巴開始離開產道,為了避免頭部的氣孔灌入海水。旁邊圍繞著的同伴是為了要保護剛生出來的小座頭鯨,避免生產時散出的血氣引來鯊魚。


  位在中間的母鯨焦躁的甩著尾巴,看來生產並不順利,原本應該要離水面更近一點生產才對,這樣才能夠把小鯨托離水面呼吸,但鯨群的深度卻離水面還有不小的距離,看來母鯨應該已經折騰很久,要開始沒有力氣了。葵定眼一看,發現小鯨魚的胸鰭以微妙的角度卡在了產道口,母鯨無計可施。這樣下去,牠們兩個都會有危險的。葵忘記了自己身處的險境,靜悄悄的靠近母鯨,周圍的鯨發覺葵的接近,警戒起來。『沒事的。我是來幫忙的。』葵在心中對鯨魚說,不知道是覺得她太過弱小沒有威脅,或是鯨魚群也經歷了漫長的消耗,對於她的接近,並沒有造成鯨群太大的波瀾。


  葵小心翼翼地朝著母鯨下方的小鯨尾鰭游去,尋找方法想要將卡住的鰭給弄開,但是鰭卡的非常緊,她用盡力氣掰都掰不開,一噸重的小鯨卡在產道口,她的力量顯得渺小而徒勞。


  她轉頭瞥見鯊魚群因為血氣一隻隻聚集,她的心一涼,鯨群一定會保護生產的母鯨,但是這樣的持久戰可以持續多久呢?她的全身都因為在水中奮力移動而乏力,氣瓶裡殘留的救命氣體,也因為她用力動作的關係快速消耗。


  突然,她聽見了,鯨魚唱起了歌。圍在周圍的鯨魚此起彼落的發出了低鳴,像是在呼喚著小鯨快快出世,也像是在給中間的母鯨加油打氣。葵愣住了,她感受到鯨魚歌聲的震動,使她的血液也震動起來。腦中嗡嗡作響,在這一刻,她跟鯨魚獲得了連繫,她覺得自己也是鯨群的一體,要為了難產的母鯨而努力。


  遠處浮現出更多陰影,朝著這邊靠近,如果聚集的鯊魚更多的話,僵持戰極有可能在一瞬間改變。葵心一緊,手上的動作又加快了起來。『嗚……嗚……』鯨魚的歌又唱了起來,但是從遠處傳來,周圍的大翅鯨相互呼喚著,像是海底傳來的地鳴,遠處來的不是鯊魚,而是更多更多的座頭鯨。葵有些看呆了,座頭鯨一群一群的圍起來,把鯊魚逼退到更外層,有幾隻座頭鯨游近在生產的母鯨旁,在牠身下幫忙牠分擔重量,牠們巨大的眼睛在葵面前經過,葵像是被吸力強大的漩渦跩入中心,再被拋擲出來,她感覺自己變成了透明的。


  被撐起的母鯨,產道正好對著葵,眼看產道感覺放鬆了一些,葵趕緊抓住空檔,把小鯨的鰭給用力一跩,整隻小鯨便滑出了產道。葵在牠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她撫摸著小鯨的節瘤,感覺生命豐沛的熱流也流進了她的血管裡面。血霧散漫開來,鯊魚開始躁動,瘋狂爭食起脫離母體的胎盤。


  葵知道,自己也將命喪於此了,氣瓶只剩下不到30bar,就算她再怎麼克制呼吸,也沒辦法游出海面,打從潛水以來,葵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有這麼一天,父母都忙於研究,從小就要自己打理生活的葵比同齡的女孩子早慧,母親總是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也許是因為自己是在她不知不覺中長大的吧。死在海裡,對葵來說,或許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葵不急著上游了之後,她細細地端詳著鯨群,才發現剛生產完的母鯨不見了。


  突然一陣推力從下方托著她往上移動,才發現母鯨在她和小鯨下面托著自己往海面快速移動,葵用力扳著小鯨的節瘤,在衝出海面時失去了意識。

 

  「所以,葵就沒有再回來了嗎?」加奈著急地追問。


  「當然有呀,不然這些故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阿海笑著揉了揉加奈的頭,阿海的眼角笑紋很深,眉頭中心的皺褶舒展時也清晰可見。回憶起三十年前的往事,他仍然鉅細靡遺。


  「然後呢?」加奈追問著,膝上放著的烏木散發著碎肉、洋蔥、可可果的香氣,淺色的圖貝奴裹在身上,只露出小麥色的腳踝。


  「研究團隊就順利完成任務回國啦,兩個月後大翅鯨的繁殖季結束了,葵和父母回到日本,老船長喬伊也說要回澳洲看看,就瀟灑的駕著船離開了東加。」


  「就剩下你還在這裡?為什麼你沒有跟著他們一起繼續研究呢?」


  「因為我就遇見你媽媽啦,你媽媽很喜歡這裡,而且我的家本來就在這裡呀。」阿海望著加奈晶亮的眼眸,從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和當年從葵眼中看到的一樣。


  「我也很喜歡這裡。」加奈邊說著邊把烏木塞入口中。


  「是嗎,那很好。妳越來越懂法卡東加式的生活了。」阿海用長木頭把火堆撥開,夾起了自己的那份烏木。


  「法卡東加萬歲!」加奈猛然蹦起歡呼,差點被過長的圖貝奴絆了一跤。


  「我要去找烏娜她們玩,我要告訴她們今天聽到的故事!」


  「今天可是安息日,妳們不要玩的太瘋啊,要慢悠悠的放鬆過完一天,才算夠法卡東加啊。」話還沒說完,加奈就已經跑過了轉角,不見蹤影。


  阿海靜默的坐在原處,想起了葵穿著圖貝奴跟著他上教堂的模樣,她白皙的皮膚在東加的烈日侵蝕下,微微曬出了斑點,但她一點也不在意。


  「我有我自己獨特的斑點,就像是每隻大翅鯨都有自己獨有的節瘤,很棒,不是嗎?」十七歲的葵臉部線條開始分明,襯著她的雙眼格外水靈。


  她的眼中,有一片海。


  研究團隊再也沒有來了,儘管大翅鯨依然每年都會出現,但悠人、明子和葵,再也不會來了。


  阿海很小的時候,曾聽爺爺說過海祭的故事,相傳在生命之泉流淌之前,若有死亡率先發生,於此之後,生命的降生將更加順遂。葵發生意外的那一年,大翅鯨的生產超越以往的繁盛,出海就會碰到許多母帶子悠游四周,這讓東加一時名聲大噪,湧入比往年更多的觀光客,帶來了一筆可觀的收入。


  她最後在海中發生了什麼,研究團隊的大家也是憑藉著她頭戴的微型攝影機知曉的,要是她沒有救下那隻鯨魚,是不是,就不會成為祭品呢?


  這個問題阿海反覆問了自己無數遍,他忘不了他伸手卻搆不著她的那天,在她清澈的眼睛裡看見自己驚惶的樣子。


  『雖然生命消逝,但必定會再度歸來。』


  把水下收音機沉入海中,阿海靜靜聽著大翅鯨此起彼落的歌聲,這是研究團隊留給阿海唯一的東西。阿海還在等,等那個有著獨特雀斑的海祭少女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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