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街道燈火通明,小吃店人群吵雜,一瞬間幾乎使我認不出這裡。
「欸,聽說這家臭豆腐很好吃欸,新開的。」同行友人指著招牌說,「下次一起吃啊。」
「好。」
金陵路很長,有好幾段,往北通往中壢、中原,往南通向大溪、龍潭,沿著這條路的回憶,都是從家出發。
在考到駕照,親自騎車上路之前,金陵路是一條通往玩耍、家族出遊、快樂的路。從金陵路接去六六快速道路,是家中大人最愛三五成群聊天的大溪老街漫遊、龍潭大池健走行程;從金陵路穿過灰灰舊舊的中壢後站,穿過外籍勞工形色各異的美食街,接到中原商圈,就是姐姐們四處挖寶的治裝場地。
金陵路二段是小時候就讀的國小,父母送我和姐姐上學,在學校的對面放我們下車,我們一起爬上長長的天橋走到學校。印象中走天橋的小朋友很少,常常就只有我和姐姐。姐姐大我一個年級,率先從國小畢業後,就剩下我一個人走天橋,我總是在腦海中架構著一千種有壞人從後面追趕或是攻擊我的故事情節,從故作鎮定到拔足狂奔,到最後一段下樓梯時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擦去冷汗,沒入人群。天橋越走越長,日子追趕上我,幾乎碰到我的後背。
在獅子林還有夜市的時候,每個週三我總盼著要去吃藥膳土虱,短短的夜市裡,煙火一樣的慶典感,也許就是我們不管是否人潮接踵,都要參與其中的原因吧。夜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營業了,那之後我開始在生活中找尋其他有賣土虱的店家,直到老爸有天看新聞說土虱其實都吃垃圾,不准我再吃土虱。土虱的中段,才真的被斷開了。
阿婆家、阿姨家跟我家都住得很近,因為老爸老媽都要上班,下了課我們會到阿姨家等他們下班,阿姨和姨丈會來接我們下課。有幾次他們忘了來接,校門口一下子只剩我站在門口,那應該是小時候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從日常的脫軌的時候。姨丈很寵我,是姨丈來載的時候,有很大的機率我可以獲得挑選一個糖果的機會,我總是會認真反覆考慮很久。把糖果放進袋子裡藏起來,比放進嘴裡時還要滿足。
從金陵路岔進去的營德路會通到龍岡圓環,我們家就在營德路上,學會騎腳踏車後,我就會自己騎車去阿姨家,找表哥表姊一起玩,雖然不乏小孩子不被允許參與而在關上的門外嚎啕大哭的經驗,但還是不減我想要跟過去看看的好奇。有一次我騎腳踏摔下水溝,記得那次是因為老爸老媽吵架沒有人要出去買早餐,我就自己騎著腳踏車出門要去買,那時候下著雨,我一手騎車,一手抓著雨傘,其實都騎得好好的,但是經過那個大水溝的時候突然一陣心慌的壓了剎車,一個重心不穩就摔下水溝,那個水溝細長且深,我算是極其幸運沒有撞到要害,我無助地站在水溝裡,邊緣遠遠高過我的身高,最後是被一個跑步經過的大叔救上來的。後來為了找我不見的眼鏡,老爸跳下去不小心用力過猛,撞到胸口,痛得倒在水溝底打滾,那時候的害怕,比起自己摔下去要強多了。老爸面容痛苦扭曲的樣子,在最後發現其實眼鏡不在水溝裡的時候,成為我心裡歉疚的陰影,在心上刺出一小塊青,想起便是一陣薄涼。
游泳路還沒拓寬以前是一條封閉的小路,大多只有工廠員工、住戶會出入,更早更早以前,老媽說那裡是很多人偷偷上吊自殺的地方,她還說她看過有死貓被吊在樹上。樹影叢生、夜晚便成鬼影幢幢,那條路若不是白天我們不不敢走的,偶爾假日大家相約散步,才會從那裡走小路通往龍岡大操場,走那條路時,阿姨跟我媽都會全副武裝,一定會拿著雨傘,不論晴雨、無關豔陽,是為了要打狗。附近工廠養的狗每每見人就成群結隊吠叫著跑來,身為家裡最與動物為善的我總要擋在人狗中間,直到家人們快速通過。
老媽年輕時騎摩托車被一隻黑狗追車,還撕壞了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從此她便怕狗厭狗,敬而遠之。那條破掉的裙子,好多年了,她還留著。
現在的游泳路拓寬了,是雙線道,兩旁還有人行道,從花蓮返鄉的我看到這裡時有種這不是在游泳路的意識,踩在人行道上的紅磚,卻不如當時小路蜿蜒時踏實。龍岡圓環的公車站也從以前的破破舊舊翻新了,附近的公共設施多了起來,連森林公園都出現了,和以往的貧瘠相比,陌生感造成的隔閡,讓我的心彷彿空懸。
老爸每天都一定會回阿婆家陪阿婆吃飯。直到他過世之後,阿婆也生了重病需要人照顧,那個房子便賣掉了。對那間房子的印象,是老房子的氣味、可以搬開玩躲貓貓的沙發椅、以及一台老舊卻有第四台而深受小朋友們愛戴的電視。還有從老媽口述得知的,叔叔於家中自殺死去的樣子。交互重疊、交錯,每一扇伊呀作響的門,都關著一些破碎而充滿氣味的回憶,灰塵飄散的時候,光線可以從縫隙中窺探一二。
後來阿婆搬去板橋小姑姑家,我們有幾次去看她,搭火車轉捷運再轉公車,每每疲倦非常,但從幾步之遙,變成千山萬水的,也許不只是距離。阿婆的告別式上,小姑姑讓我選阿婆穿的壽衣花色,我選了一件印象中阿婆喜歡的桃紅色,是有許多小碎花的款式,小姑姑開玩笑說如果阿婆不喜歡會跑來罵我,但我知道,阿婆不會不喜歡的,就算是她不喜歡,她也不會說。
老爸的房間從他過世之後變成雜物間,再變成了老姊的房間,桌墊下壓著的照片和當年一樣,老爸之前總說要和我換房間,因為我房間靠花園,他說他想要聽蟲鳴鳥叫,但我貪戀那間房間的落地窗,就沒有答應,後來我只要待在那間房間裡,聽見鳥叫蟲鳴,都會想起老爸,想起他跟我們說客家人就是要克勤克儉,想起他方正而帶溫暖的臉。
我們家的舊車報廢了,那是一台窗戶要用把手轉的超級舊車,國小時後老爸很常當愛心爸爸,一次幫忙出車,別人家的爸爸都開著嶄新的車,只有老爸的車顯得格格不入,副駕駛座還有老媽拿香時不小心燒出的一個小洞,那個洞不大,卻清楚的能夠一眼看見,但我很喜歡那台車,因為它是最酷最特別的。在它報廢了之後,屬於老爸的記憶又陰暗了一角,也許人死去就是這樣,痕跡一點一點的剝奪,直到只留下腦中的殘影。
老爸剛過世的時候,老媽沒辦法自己住在家裡,我跟姐姐從大學回家,會去阿姨家看老媽,再兩個人回家睡覺,四個人的家,兩個人住顯著空蕩,每一幕都鏗鏘作響。老姐是從那時候開始打蟑螂的吧。老爸過世,她就扛起了很多長姐的責任,包括幫沒用的妹妹打蟑螂,她飛速成長,學會堅強,撐起這個家的一角。
老爸的香火袋還放在家裡的時候,男友來家裡時,我跟他說你可以跟我爸說你是誰,他低頭閉眼喃喃了好一會,我問他說了什麼,他說這是他們男人間的對話,要我不要多問。香火袋的薰香在室內飄散,天花板上黑了一小塊,像當初車子上的那個小洞,通往更深的隧道。
那天我去火車站載老姐回家,途經金陵路。
「那間臭豆腐生意很好欸。」再次經過,這次是老姐提起。
「對啊。」
「那裡已經不是我們家了。」
「嗯,對啊。」
車子轉向進入了小巷,往中豐路前進,金陵路不再是歸途的唯一指向,我們途經數次的回憶隧道,遲早,也該轉彎。
「這條大馬路真的很多車欸,每次轉彎都不好轉。」我在等紅燈時向老姐抱怨,「以前家的路都沒有這麼多車。」
「啊就有好有壞啊。」老姐漫不經心的回應,聽在我的耳朵裡,就像是在說,好的是我們好像朝向了更好的生活,壞的是,你早已不在。
長大的壞處有其一是,常常會莫名感傷,被自己的情緒化折磨的敏感而脆弱,只是因為我轉不過去那個彎,穿不過奔騰而洶湧的車潮,我轉不過那個彎,和金陵路脫軌的時間逐漸拉長,我逐漸偏向我無法掌控的方向,我只是轉不過那個彎。
轉過彎,就看不見金陵路了,路再長,也有盡頭,何況是提早轉彎。金陵路上的那些年,在我的人生裡,是一匹緞,和我的生命緻密相接,密密相縫,針刺進血肉的時候,痛楚讓我們更加貼近。那是一段走過歲月的沉靜,是我明白從哪裡轉彎,就可以找回自己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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